肆〇
[ 千 ]
“其实我也不大爱吃鱼的,可婆婆做的鱼汤总比旁人做得好,今日喝了,叫我后日都惦记着这味道。” 看着眼前汤白如乳、鲜香四溢的清蒸鲫鱼汤,王源对着婆婆笑得一脸花儿开,毫不吝啬的称赞道,“这是禾溪最好吃的鱼汤!”
“你啊。”婆婆被他逗得笑了出来。
王源是我们山长的独子,与我同岁,自小与我交情甚好。他小时候常拉我一起去河里抓鱼,去村口爬树,所以我也经常被他拖累,陪他一起挨山长的骂。现在长大了些,倒不会再像儿时那么闹腾了。他生了副乖巧的宜男宜女相,每日都是活力充沛,嘴还很甜,走到哪都讨人喜欢。
昨日在村里碰见他,他便说今日要来我家吃饭,每次来都能哄得我话不多的婆婆笑呵呵的,这让我很是佩服。
“千儿,你去叫那孩子出来吃饭吧。” 婆婆对我说。
我应了声,正准备走,王源就拉住了我,“还有人?谁啊?”
“他呀?”一想到傍晚前,在屋子外头看到他一脸郁闷的拉下床幔的样子,我不禁笑了出来,“小白狗。”说罢便走出了堂屋。
也别怪我这么说,好歹我也算是他救命恩人,可至今他都未曾告知我姓名,哪怕是随便糊弄我一个假名儿也好。不过我明白人都是有苦衷的,我故意猜测说他是为躲避仇家才至此,也只是好让他放宽心而已。我虽不知晓他的来历,但看他来自皇城,落崖之处正巧又是官兵出没之地,我遇见他时他身上有被鞭打的痕迹,脚上还带着刻了‘皇’字的镣链。非富即贵,猜出他的身份并不难,只是我不便道破罢了。
他被我救下即与我有缘,我拉他一把也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。若是怕惹上麻烦而见死不救,我是万万做不出的。
走进房内,他正躺在床上,眼里的思绪有些飘忽,我走至床前他才发现我进了屋,便回过神来看着我。
“婆婆烧了许多菜,在这里吃不大方便,你还是起来跟我去堂屋吧。”我说。
他别开眼睛,轻声道:“你们吃吧,我不吃了。”
“诶,好不容易将你的命救了回来,最后却被你自己给饿死了,冤不冤?” 我叹气道。
他瞥着眼看了我会儿,便嗤了一声,道:“命是我的,你紧张什么?”
嚯,果真是皇城里长大的人,这表情真够目中无人的。
我沉了一口气,回道:“找郎中给你抓药看病都不是免费的,若你给自己折腾出其他病来,那这些银子可花得不值当了。我紧张的可是我的银子,并非是你。”
屋外的天已经暗了,有几缕凉风经过了院子里的梨树,吹进窗口的时候,带了些梨树果子的清香。
屋内光线昏暗,他看着我静默半晌,那双眼睛总是睨着人似的半睁着,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。
“婆婆花了许久时间才做好的,别辜负了她一番心意。” 我被他看得有点瘆了,索性便向他走近了些,伸出手作势要去扶他起来,“你若不起,那我只得硬来了,伤口弄疼了可别怨我。”
“不劳麻烦。”我的手刚伸出去便被他甩开,他撑着床沿坐了起来。
我心里一喜,可是把这尊佛请动了。
他握住挂着幔子的床架想借力起身,中途眉头微微蹙了会儿,我便见他伸手轻轻按上了腹部。
啧,疼就说嘛。
“别逞强了。”我走过去扶他,他抵触的甩开了我,我便强抓上了他的手臂,耐着性子道:“你这一瘸一拐的,黄花菜都得凉了,还是说你想让婆婆陪你一起吃凉菜?”
果不其然,‘婆婆’俩字一出,他停顿了会儿,倒是没再甩开我了。
此人傲虽傲,但也算是个懂孝之人,我突然有种抓住他软肋的感觉,便笑着扬起头看他。他草草瞥了我一眼,掩着嘴轻咳了声,望向别处不再说话。
我在心里做了个胜利的姿势,赢啦!
他虽有些瘦,但隔着薄衫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身板强健而硬朗。他比我高出了半个头,我微微抬眸,便瞧见他凌厉分明的下颚轮廓,同他深邃的眉眼一般,似巧匠精雕细刻而成,很是耐看。
沉稳而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的缠绕在我与他之间,打在耳畔有些酥痒,如同一根狗尾巴草轻柔的在我心上撩来拨去。左胸口蓦地被里头的东西撞击了下,‘噗通’一声响来得毫无征兆,我的呼吸有些不稳了。
偏偏在此时,他忽然低下头来,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些不耐,“还不走?”
猝不及防的撞上他目光,我一下慌了神,局促的收回了视线,竟未察觉自己方才就这样看着他,连一步都不曾迈出去。
“走、走啊。”我低头暗恼,说话居然结巴了。
我从不因为盯着一个人看而无缘无故的心虚,适才的反应是我不曾有过的,心虚到脸有些烧,甚至有些难为情,我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。
“之前你在屋外和那少年说你被小白狗咬伤之时,为何要看向我?”出了门,他冷不丁来了这么句。
被他问的,那股怪异之感倒渐渐消散了下去了,我抬起了头,问道:“你真不记得了?”
他疑惑的看了我一眼,没有接话。
好吧,似乎是真不知道……
我转转眼睛,“嗯、可能,看到它就想到了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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婆婆觉得我们年轻人坐在一起才有得聊吃得香,便在我去叫人之时就已经先吃完晚饭回房了。当我们三人一起围着桌子坐下之时,气氛略微有些不自在——因为没有人动筷。
“大家年纪相当,算是同辈儿的朋友,不必拘谨。”作为主人,我开口道。
王源似是早等着我开口一样,立马接过话,道:“对啊对啊,这位朋友,请问如何称呼?我是王源,你叫我源源或者源儿都可以!”
源源……
若我没记错,现下才刚入秋吧?背后着实感受到了一阵冰冻三尺的寒意。
他没有回答王源,只是拿起筷子夹了些青菜搁自个儿碗里。王源见他这般不搭理,脸色有些挫败。
也是,别人随便问问就回答了的话,那我这段日子问了无数次他的姓名,合着都是他耳聋了。
“他是离家出走之人,不会说的。一会儿他吃东西的时候你注意点儿看,他可长了两颗虎牙呢。”我往碗里舀了勺汤,边吃边提醒王源儿,“我看呐,干脆管他叫虎子好了。”
我瞥见那无名无姓之人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。
“虎子?”王源傻乎乎的看了我一眼,不过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称呼,笑着对他说:“瞧你应该比我大些,我以后叫你虎子哥可好?”
‘虎子哥’停下了手上所有的动作,沉默无言。
“虎子哥!从你刚才进来我便想说了,你长得真是很好看!”
我差点噎住,王源这家伙知道人家名字后都不拿他当外人了……虽然那名儿是我取的。
“……”虎子哥这回算是彻底静止了,脸上的颜色变幻多端,最后终于成了,菜色。
憋笑实在太累,我忍着没把饭粒儿喷出来。
阿弥陀佛,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
“阿凯。”他脸色恢复如常,再度动起了筷子,头也没抬的说,“就这样叫吧。”
我闻声看向他。
阿凯……?
也不知道是真名儿还是假名儿,但总比没名儿要好。早知道叫他做虎子他便会说出名字的话,我当初就早叫了,白白喊了那么多次喂,诶,嘿。
王源听后想了会儿,有些小心的问道:“我有个表亲的小名儿就是这个,我、我可以叫你——小凯吗?”
我想起来了,王源的确有个表兄弟叫阿凯,是个肥头大耳的小胖子,总挂着两条鼻涕在脸上。我思虑了一会儿,也觉得唤他做小凯会比较好,嗯。
“……随便。”他答道。
“小凯你好!今日得见,幸会幸会。”王源笑着说,盯着小凯看了会儿,似是在他身上打量些什么,然后便诧异的看向我,“这不是婆婆做给你的新衣裳吗?我当初碰一下可都是被你打了手的!如此宝贝的东西你为何——”
“好好吃你的饭。”没想到这话一会儿就转到我身上了,我赶紧打断了王源。
可我反应毕竟是迟缓了些,还是被小凯听到了,他面露严肃,看着我问道:“这是婆婆做给你的?”
“……”我喝了口汤,顿了顿,不以为意的说:“你衣服破成那样,总不能叫你光着膀子啊。”
余光见他好像是放下了碗筷一直盯着我,反正我也没去看他的表情,就装做没看见罢。
“千玺,我瞧你这心偏得有点儿明显吧了,方才婆婆还告诉我你每夜都在她房里的小榻子上睡觉,那么小的榻子诶!你连房间也给小凯啦?”
“……”
这根万年搅屎棍,以后绝不能和他同桌吃饭了!
那夜之后,小凯执意坚持要将房间还给我,他说他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,男儿身没这么孱弱,去堂屋里随便搭个铺便可。
我当然没有同意。
其实家中还有多余的一间房,在房子的最左边,只是我和婆婆不需要住,便将那屋改成了杂房,平时放一些杂碎之物,我决定将那间房收拾出来。
花了半天时间,我将房间里的东西都腾了出来,又添置了一些该有的必需品进去。屋子面积虽不大,但被我收拾得很干净,我铺好床,打算这段时间自己就住这里。
晚饭过后,我回房准备收拾衣物,便见小凯下了床,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,直接走向那间屋子。
当我跟进房间之时,他已经躺在我方才铺好的床上了,只是睨了我一眼,便道:“我住下了。”
我有些无奈,想说服他回我的屋子,毕竟那儿光线更好更舒适,更利于他养伤,便正儿八经的跟他多说了几句。一开始他还算有耐心的听着,到后来便有些躺不住了,坐了起来。我以为他是被我说动了,没想到他只是坐在床上背靠着墙,环手在胸前,眯着眼睥了我半会儿,说:“易烊千玺,你不觉得你待人好得过分了?”
我愣住,“有吗?”
“你说呢?”他看着我,眸中隐约透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,“也许我并非你想的好人,你这般待我,就不怕我未来某日恩将仇报,反咬你一口?”
对上他的视线,我心里其实是想开玩笑的,但话说出来的时候却有几分认真,“你会吗?又不是狗。”
说完才觉得自己过于严肃了,可是说出去的话已是覆水难收,也不知道他听了会不会生气。
“随你吧,我提醒过你了。”他笑意未散,便躺下去闭上了眼,翻身背对着我,“回你自个儿房间去,我要睡了。”
“……”说我待人好,也不知道现在是谁一点儿也不客气的反客为主了。
奈他不何,我笑了笑,离开了屋子。
*
秋入得很快,一场秋雨一场寒,夏日的黏热早已不再,河里的蛙鸣也逐渐不那么热闹起来。这几日一直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,雨水将地上的干泥巴打得湿漉漉的,走路稍不注意就会踩得满脚是泥。
好在今早雨过天晴,阳光铺满大地,禾溪的色彩重新明亮了起来,又能听见梨树梢头传来的嘤嘤鸟鸣了。
几日前我去了趟镇上,将上回采来的草药卖给了药铺老板,换了些碎钱,去裁缝铺里做了几身厚点儿的衣裳。一件给婆婆,一件给自己,还有两件给小凯。没办法,一身衣服是不够他换洗的,我只能好人做到底。
今儿起了个早,我便去镇上将做好的衣服取了回来,途中竟偶遇上了巫母,她正巧今日回的禾溪。与她寒暄了几句,久别重逢着实令我欣喜非常,只是阿巫还在外游历,并未同她一道回来。
我抱着新衣裳回到家的时候,小凯正斜躺在院子里的睡椅上,左手背着遮在眼睛上,仰着头晒太阳。他的伤已经接近无碍,皮肉之伤都好得差不多了,活动也完全没问题,只是内伤还需要再调理一段时间。这痊愈速度之快,连吴伯都有些惊叹。
今日天朗气清,又遇见了许久不见的巫母,我心情大好,拉开篱笆门便小跑着到他面前,将新做好的衣服放在他腿上,拍了下他的肩,“诶,给你做了两件衣裳,要不要试试?”
他移开放在眼睛上的手,有些不适应阳光的微眯着眼睛半晌,拿起了衣服瞧了几眼,好像很满意,便扬起头看我,心情挺不错的样子,笑着说了声,“谢了。”
平日里他笑得不多,总是抿着嘴,嘴角很难弯成一定的弧度,今天难得的见他这样咧嘴而笑。他的笑容在秋日的暖阳下闪耀着,笑起来连弯成月牙儿的眼梢里,都盛满了光芒,宛若阳春三月里烂漫的桃花,让人心神都为之恍惚荡漾。
我垂下眼帘看着他,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正在滋生,那是一种会让得人心生悸动的愉悦。没有任何缘由,纯粹的让我只想同他一起感受欢笑。
于是我笑开了,一把夺过他手里刚做好的新衣裳,故作皱眉的说道:“谢什么啊,你赶紧好了出去挣银子来还我。”
“行啊。”他大言不惭的笑道,“金山,银山,你要哪座。”
初秋的曦阳如拂面的和煦微风,晒得人软绵绵的,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同它一般宁祥柔和,人的心情也是如此。
无争无怨,平和安稳,温柔在这沉静的岁月里。
后来的日子里,每当我回想起与他相视而笑的这一刻,都会不自觉笑出来。
尽管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他的笑容带给我的是什么,但那却是最轻松简单的快乐。
笑着笑着,他渐渐敛去了几分笑意,看着我眼神定了定。
我被他看得不解,便笑着问他:“看我做什么。”
他眼梢还含着笑,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,目光炯炯的看着我,说:“你笑起来的时候,这儿有个梨涡。”
“……”
心中的弦在顷刻间被拨乱,我只觉得有人在我的心上倾倒了一杯热茶,温热的感觉直直蔓延至了脸上。我看着那道不偏不倚的视线,心跳难以自抑的快速鼓动了起来。
我不自在的眨着眼睛,掩饰张惶的神色,匆忙别开了视线,“梨涡怎么了,你还有虎牙呢。”
他有些哭笑不得,“我的意思是,你的梨涡很好看。”
呲啦——脸上烧得不行,我再是待不下去了,抱着衣服,仓皇的逃回了屋子里。
将衣服一股脑都放在床上,我连喝了好几杯冷茶。伸手摸上脸,滚烫。捂上心口,心跳乱得毫无章法。
我撑着桌子,低下了头。
太奇怪了,这种感觉太奇怪了。
在屋里躲够之后,我走了出去。此时的阳光被白云遮住了许多,天稍微阴了一些。小凯依旧躺在睡椅上,眼睛看着天上,像是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“现下什么日子了?”他望着远处的朵朵白云,突然问道。
我走到他身侧,想了想,便答:“今日应该是十月初七了。”
他的唇角细不可见的弯了起来,扯出一个酸楚却又有些释怀的笑,轻语着:“原来都已经初七了……”
我望着他,想必他是想起了他的家人和他的家吧?
我不清楚他受过何苦,亲人今又在何处,也从不曾听他说过家中之事,更不曾听他诉苦埋怨。我虽与他朝夕相处了这么些日子,却还没能与他交心。他将自己关在自己打造的囚笼中,既不放自己出来,也不让任何人进去。
那时我脑子里忽然掠过了一个想法,便走到他面前,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。
他见状看向了我。
“天天待家里会憋出病的,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。”我说。
“什么地方?”他问。
“跟我去便知道了。”我笑道,“你都在我家赖吃赖喝近一个月了,可没有反驳的机会。”
他顿了会儿,便点了点头,“好。”
“嗯。”
别担心,自是一个有趣得让你暂时忘记感伤的地方。
-待续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