愿为西南风【陆】
陆〇
[ 千 ]
自那日从巫母家回来之后，小凯的性格似乎有些改变。他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，对我也不再不咸不淡，偶时还会主动与我搭话，虽然他与我总是不到两句便会结束，可我还是觉得，总有一天他会敞开心扉，把发生在他身上的因果都告知于我。
唔，早知道送他一块枣糕就能让他变得可爱些的话，当初我就该趁他苏醒的时候直接递给他。
我家算是禾溪比较边角的地方，与许多同龄的孩子只有在学堂上课的时候才能说上几句话。王源儿是个爱跑爱闹腾之人，自然与我亲近得多。小凯与王源不一样，他不爱闹腾，唇总是紧抿着，沉默寡言时静得可怕，若非与他相识的人，怕都是会认为他难以相处了。
不过说来也怪，我与他并非旧时，对他也了解甚少，可打从我见他第一眼开始，心中便总是记挂着他。刚救他回家之时，想着他的伤何时能好，如今他的伤好了，我又想着他何日会与我同闲谈一般的聊着心事。
“你今日为何总是瞧着我？”
我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收回，小凯站在屋内的窗前，有些无解的看着正在院子里扫地的我。半天我才反应过来——我是何时停下扫地的？更要命的是，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盯了他多久！
热气一下就往头顶蹿了上去，在我还哑口不知如何回话之时，他走近了窗边，与我只隔了一道窗的距离，看着我的眉眼里透着认真，“因为我生得好看？”
“……”
他是如何做到用正经严肃的表情说出这句厚脸皮话的……还是因为那块枣糕的威力太过无穷？
我皮笑肉不笑了扔给他一句肺腑之言，“对，这天下就数你生得最好看。”
时间从树缝里穿过，转眼已是接近深秋的十月末。
院里梨树上结的果子又多又肥，婆婆叫我挑些好的送去给王源。刚离开王源家，他突然跑出来叫住了我，“差点儿忘了，过几日镇上会有教书先生来学堂讲课，我想小凯独自在家也是闲着，不如你叫上他一起来听学罢。”
我将王源的话告诉了小凯，本以为他不大愿意的，没想到无须我多费唇舌，他便点头应允了。
“万—朔—书—堂。”小凯望着学堂门口上方的牌匾，一字一字的念着，转头对我笃定的说道：“我猜取这名字的人，定是十分欣赏东方朔。”
我讶异的看着他，“你好像是猜对了，我曾听山长提到过这号人物。不过，你又是从何而知？”
小凯看着我笑了笑，解释道：“‘陆沈於俗，避世金马门。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，何必深山之中，蒿庐之下’，若说巫母是小隐于野，那东方朔便是大隐于朝之代表，我也很欣赏他。”
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双眸如此熠熠生辉，连笑容里都带着赞赏。
“哟，不错嘛。”我搭上他的肩膀，朝他扬了扬眉毛，也用非常‘欣赏’的眼光看着他笑道：“果真皇城里的出生的人就是不一样，哦？”
他将我搭在他肩上的手拍开，径自走进了学堂，小声的回了我一句，“无趣。”
“……”又来这招，真是幼稚。
不过他身为一个闷葫芦，难得有心思跟我聊几句，我还让总他吃瘪，也是不大厚道。其实我还蛮喜欢看他翻白眼儿的，觉得挺有意思。
我望着他的背影，不小心笑了出来，“傻子。”
学堂里的同学从未见过小凯，一窝蜂的围上来你一句我一句的对他‘嘘寒问暖’起来。
起先小凯还会简短的回答他们，可后来问题愈来愈多之后，他的脸一下就垮了下来。有些同学心思细，看出他不大乐意再与之交谈，便悻悻然的回到了位子上。我知道小凯肯定是觉得太吵太闹，正想帮他解围之时，一道充满朝气的声音打破了这个略带尴尬的局面。
“先生都快到门口啦，大家还不坐好！”王源从大门口跑了进来，看见小凯坐在我旁边，便满脸惊喜的喊了声：“小凯你也来啦！”立马搬了条凳子与我们挤着坐。
我有点儿汗颜，侧过身子小声道：“你好像每次见他都十分欣喜？”
“那当然了！”他掩着嘴，拍了拍我的胸脯，露出一个促狭的笑：“我想跟他做兄弟嘛，如同我俩一般好的好兄弟，这位好朋友可别乱吃醋哦！”
我闻言呆住。
我与小凯并非那种交情，何为吃醋？王源今日定是有病。
“千玺，你的脸怎么红啦？”王源用他一贯缺根筋的表情看着我，见我不搭理他，隔了半天便恍然大悟凑了过来，“你别气别气啊，哎哟，逗你的！就算日后与小凯交情再好，我心里排位第一的好兄弟仍然是你啊！”
我被他逗笑，原来方才他所说的吃醋是指吃他的醋，我还以为……是我想多了，王源这一根筋的脑子又怎么会去想那些复杂的事儿？
镇上来的这位先生姓林，刚过而立之年，一身温文尔雅的书卷气，总让人浮想出他少年时，站在榕树下手持书籍细细品嚼墨香的模样。
“今日我来并非是讲授新课，而是想与大家讨论讨论，关于‘心爱之人’这四个字的理解。” 林先生笑道。
“先生，我们都还未娶亲成家，连姑娘的手可都没牵过呢！”有人坏笑着说，立即引发哄堂大笑，王源便是其一。
我嫌弃的瞅了他一眼，偏过头去，不料却看到小凯也在掩着嘴，笑着摇头。
“你怎么同他们一样不正经！”我偷偷摸摸的歪着脖子低声对他说道。
他嘴角上的笑意犹在，不愠不火的回答我：“我笑得是大家的反应，并非先生的话。”
“那也是不正经。” 我对他嗤了一句。
大家闹归闹，终究还是知道课堂礼仪的，不出多时便消停了下来。
林先生走至堂中，抬眉徐徐而道：“自我国开朝以来，男子十五、女子十三便可谈论婚嫁。我见在座各位年纪最小的都有十二上下，离适婚年龄已然不远，这个话题并无不妥。我曾与镇上的学生讨论过，也很想听听禾溪的学生对此有何想法。”
听至此，大家伙儿倒是正襟危坐了起来，有些跃跃欲试，与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全然不同了。
“他这是在激你们。”小凯在我身侧小声说道，眼睛带笑，望着林先生。
我看了眼旁边坐的端端正正的王源，对小凯点点头，表示同意。
期间，林先生与大家讨论了一些关于表达爱意的诗词歌赋，他亲和有礼，并无自恃甚高的架子，大家也十分热情，氛围融洽，比起课堂，这更像是与朋友的切磋交流了。
“大家谈论的诗词都是关于爱人之间的生活甜蜜，但人生并不只有如意的时候，倘若有一天你爱恋的人离开了人世间，你又会用何句诗词来形容自己的心境呢？”课堂快结束之时，林先生开口说道，“快散学时间不大够了，我点几个学生答罢，就——你了。”
“我啊？”被点的那位便是坐在我左边的王源，他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林先生，指着自己的鼻头问道。
“没错，就是你。”林先生笑道。
王源面露勉强之色，缓缓站起身来。思考着的眼睛左转右转，想了好一会儿，忽然福至心灵的一拍掌，胸有成竹的答道：“有美人兮，见之不忘，一日不见兮，思之如狂！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“你是想着村里哪位美人呐？”
整个课堂又引发了一阵哄笑，连林先生也忍不住笑了出来，连连点头道：“不错，不错。请坐。”
王源坐了下来，对笑得最大声的那几个同学啐了一声：“笑什么笑，写得出来么你们！”
“有自荐的么？”先生环顾堂内所有的人，问道。
有人举手：“我！”
“请说。”
“直道相思了无益，未妨惆怅是清狂。”
“非常好。”
之后，又有好几位同学争先恐后的主动回答。没想到大家背的诗词还挺多的，看来我回去得更加勤奋的念书背书了。
“大家说的都是非常有名的诗辞，只可惜无人理解到我的侧重点——心境。伤心思念，苦泪悲戚，这些皆归为一种情感，可否有学生试着说几句侧重心境的诗句？”
“这……”大家面面相觑，没人再主动站起来。
毕竟我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，还不曾想过男女情爱，无法感受是何种心境。也许的确知道几篇，可当下突然要人把那几篇背出来，一时间都是记不起的。
“那我便随意点了。”林先生扫了我们一眼，嘴角勾起，“今日有位学生十分安静，我知他一直有在参与课堂，可至今未曾开过一句口。”
他视线一转，停驻在我们这边，笑道：“这位同学，可否与我说说你所想到的诗词？”
身旁的身子一愣，不大确定的指了指自己，“我？”
先生点点头，“勿须紧张，说出你此时心中所想便可。”
小凯犹豫了会儿站起身来。
完了完了，他本就不喜被人关注，这下被先生点到，大家的目光就都聚集在他身上了，回家之后定会生我的气。
“先生！他是今天新来的！不如我替他答吧！”王源猛地站起身大声说道。
这家伙还真是雪中送炭英雄救美的一把手，只是您能不添乱么……被他打败了。
“你已经答过一次了，就将机会留与这位一直未开口的同学罢。”先生伸出手朝王源隔空拍了几下，叫他坐好。
我连忙扯住王源的衣角把他拽坐下，小声呵道：“出何风头啊你。”
小凯听到我对王源的恼语，低眸笑着对我说轻声道了句：“无碍。”
“呃？”我没想到他全然不在意这些，只得傻乎乎的点点头，“哦。”
奇怪，难道是我把他想得太过自闭了？
“我读的诗词算不上多，也不精通。不过先生所说的心境，我脑海中倒是想到了一句。”小凯语气平静，表情已是心中有数。
“哦？”先生笑了，抬手道，“请讲。”
小凯微微颔首，再次抬起眼帘时，眸里闪着的是一洗沉默的光亮。他唇畔轻挑，说道——“从此无心爱良夜，任他明月下西楼。”
我从未见过学堂上的他，而他此刻站在我身旁从容淡定、脸上隐隐透着自信的样子，我忽然能想象出他以前在皇城学堂里意气风发的模样。我总觉得，那样的他定是发着光的，就好比人群中定会有那么几个耀眼的人，而他便是其中之一，一如此时。
这样想着，我的心里又不知不觉的对他多了一份情感。
“唐朝李益的《写情》，我非常喜欢的一首。”林先生的嘴角逐渐往上弯了起来，望着小凯的眼睛里充满赞赏，“它形容的其实是失恋后痛苦的心境，但你用在生死相隔的情感上，却是更有一番风味，实在妙哉。”
*** *** ***
从那之后，小凯便成了我们学堂的名人，尽管后来他并不常与我一同去上学，却仍是博得了许多关注，可谓是一课成名了。
我打从心眼里欣赏那日课堂的他，偶尔还会在脑子勾勒着他十八九岁时候挥斥方遒英俊少儿郎的模样。
鲸若要化身，化成的一定是大海而非溪流。如他那般的人，的确是应该生在皇城，而不是我们这种小村落的。
少时的光景总是欢喜多过哀悲，简单盖过复杂，没有学生会去仔细琢磨那些诗词里是酸甜苦辣，过了便是过了。所有流传于后世的句子，都要亲身体会一番才能真正感受到字里行间包含着的甜蜜和欢笑，流淌过的鲜血和眼泪。
而我们，自然也不会想到，日后某日会切身感受到诗中蕴藏着的笑与泪，深刻得如亲临其境一般。
刚到十一月，家中的银子已经花得差不多了，我得想法子赚点银子回来，不然我、婆婆还有小凯都得饿肚子。
未明的天空还泛着墨蓝，我跑到小凯的房间，把他叫了起来，“嘿！你的伤无碍了吧？”
他的眼睛还有些睁不开，敷衍的应了我一声，打了个翻身继续睡。
“起来啦，和我上山！”我不给他再次睡着的机会，一个劲儿的摇着他胳膊。他被我吵得无奈，只得翻身坐起来，揉着太阳穴看向窗外，便又拧着眉头看着我：“天还未亮，上什么山。”
“傻子，等到那时候，山上就都是采药的人了。”我直接把他拖了起来。
天朦朦亮，泛着熹微的晨光。山间有些冷，我与小凯借着微弱的日光上了山，四面而来的风快能把人吹出一身鸡皮疙瘩，连呼入口中的空气都是冰凉的。
“你看。”小凯指着脚下的短浅的杂草，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白霜，他浅笑道：“前几日刚过霜降，冬天快来了。”
我望着他，问道：“你喜欢冬天？”
“我喜欢雪。”他走在我身侧，每踏出一步，都能听见落叶和杂草交织的脆响，与我的步伐声此起彼伏，在无人静谧的山中回响着。
“看不出你还喜欢雪，我以为你没什么喜好的。”我笑着撞了下他的肩膀，他被我撞得往旁边微微一倒，正过身子之后微恼的对我笑道：“易烊千玺，你现在愈发的不与我见外了。”
我对他吐了一下舌头，便笑盈盈的走到他前头摆摆手，“你吃喝拉撒都在我家，我有何好见外的？”
快到正午的时候，我们俩已经采了一背篓的草药了。我背累了他就会帮我背，不过因为我带他爬得很高，力气花去了不少，所以下山是我们现在最苦恼的问题。
爬山容易下山难，老祖宗留下的这句话是很有根据的。
我俩在山上找个快大石头坐下休息，隔着几棵大树还可以俯瞰到大半个禾溪，不过我已经无心看风景了，就想快点下山一口气吃两碗米饭。刚这样想着的时候，不远处斜对面的山壁上的几株绿色植物吸引了我的注意，再三确认后我欣喜的站起了身，“这儿居然有凤尾石斛！”
小凯不明所以的朝我看的方向望去，“何为凤尾石斛？”
“你往那的崖壁上看，从壁里生出来的几株绿色的细叶子就是凤尾石斛。”我指着斜对面的石壁，“看到没？”
小凯张望过去，“这有何用？”
“草医谓之凤尾还阳，这可是能救命的药，很珍稀的，特别值钱！”我难掩激动，可还是忍不住惋惜起来，“只是那边太陡了，没办法摘到，只得当做没看见了。”
“救命的药……”小凯微眯着眼望着那块山壁，思索了一会儿便回过头朝我笑道：“你等着，我去帮你取来。”
我赶紧拉住他要离开的身子，“你疯了？那儿太险了，弄不好药没采到，人先摔下崖去！”
他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很快又镇定下来，对我扬起一个肯定的笑，“放心吧，我有分寸。若当真摔下去兴许也不会有事。你忘了上回我从崖顶摔下去不也还——”
“说什么胡话！”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我打断，我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，几乎是吼了出来：“上次若非那颗大树救了你半条命，又被我恰巧遇见，你以为你今日还能站在这里吗？早就见阎王去了！”
我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轻松的说出这些话，即便是玩笑，我听了仍是很冒火。这么大费周章的救活了他，他竟这般不爱护自己！难道这些日子以来，他对生命依旧没有半点珍惜？那我呢？我花了这么多功夫救他，我又算什么？他又可曾把我当过朋友？！
“你……”他怔住，应该是被我吓到了，半天才垂下肩膀无奈的笑了出来，“我开玩笑的。”
我咬着牙，转过身愤怒的瞪着别处，“一点儿都不好笑！”
过了老半天，他见我的气渐渐消了便走到我跟前，低头看着我温声道：“你不是说我赖吃赖喝吗？我若摘到那几株草药，岂不是可以抵我一部分食宿费了？”
“……”这傻子，还真把我那话当真。
我果真是装不来狠，心一软，便抬起头看他，“那是我唬着你玩儿的。”
他笑开，回了我一击，“一点儿都不好玩。”
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，还想继续生气的，却是憋不住笑了。他见我气消了，笑容也逐渐淡去，又开口道：“放心，我不做没把握的事，在这等我。”
语毕，他便跑向了斜对面的崖壁。
“这人真是！”我刚平复下去的气又快上来了，无处发作只得对着地狠踩了一脚，没办法只得跟着他跑了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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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诶，你小心点啊！”
我寻了根粗树枝，让小凯拽着那头，我拽着这头。
他的动作很敏捷，仰着腰踏着崖壁，伸出去的指尖已经碰到那几株石斛，顺势就一把把那几株石斛拽了下来。
“你还真抓到了！”我喜悦的笑了出来，手上依旧不敢有丝毫松懈，“快！快上来！”
奋力一拽，他便沿着崖壁爬了上来，双脚踩在地面上的时候，我的心才落了下来。扔掉树枝的那一刻，我身上的力气都快花光了。
他同我一样喘着气，单手举着几株石斛得意的晃了晃，“我说了不会有事的。”
“你行你行。”我喉咙干涸，敷衍着他。
他抹去额间的薄汗，笑着朝我走过来，“这正好可以当——”
最后几个字突兀的断开，被吞噬在空气之中，紧接着我便听到鞋底与泥石摩擦打滑的声音，待我反应过来才发现那声音是源自小凯的靴子，他同我一样来不及反应，却是即将直直往崖下滑去！
心脏倏地被人扯紧，一股行将没顶的恐怖感将我淹没，我当时什么问题都来不及思考，连惊呼都叫不出口，翻涌出来的一股力量让我冲了过去，赶在他落崖之前抓住了他的手，利用惯性使劲将他一拉！
他被我拉回了地面，而我却与他调转了一个位置，我看着他因惊愕而瞪大的双目，向后倒去……
“易烊千玺——！”
- 待续 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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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：本文除了凯千，其他都是兄弟情。
